诗酒尽落弦

什么都搞,都是瞎搞

【不仝凡响】亲爱的幽灵先生 01

架空,日常风,温馨灵异向

中篇,大概六至七章完结(如果可能完结的话

年龄差注意,一方非人注意

*原本打算让凡凡的父母叫他“毛毛”的,但是写出来觉得有点奇怪,所以最后还是改成“凡凡”,请见谅

欢迎在评论区和我交流剧情(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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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金盏花盛开的季节】

 

梅熙镇的九月,天气由热转凉,家家户户忙着收起薄毯和蚊帐,防空洞门口纳凉的长凳堆成一排,无人问津,走街串巷的冰棍小贩的吆喝声也日显稀疏。天色暗得越来越早,梅熙小学校教学楼黑漆漆的窗户里,和马路边早早亮起的路灯下,只有空荡寂静的街道与它们为伴。即便没有丰沛的夜生活加以滋润,小镇上的人们也悠然地生活在属于自己的祥和与安乐之中。被在家家户户亮起的灯光所点缀的小镇,除了偶尔拿着手电四处巡逻的巡警之外,几乎没有人在此经过。

 

就在这样一个似乎与往日没有什么差别的夜晚里,一辆汽车驶过的声音打破了小镇的宁静。

 

伴随着刺破宁静的刹车声,汽车最终停在了一栋居民楼下。驾驶座的车门打开,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步迈出来,他首先打开车后门,托住车后座的女人伸出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将其扶到车外。

 

“这里的天气可真不错。”女人微笑着说,明明是夏秋交替,她的脸却埋在一袭厚厚的毛领子上面,在夜色之中,不知怎么显得有些苍白,“难怪爸爸说他喜欢住在这里。”

 

“依我看,咱们原先住的地方也不算差,”男人等她站稳后,放开了她的手,转身向后备厢走了过去,“就是这个季节总是刮风——吹得我头疼。”他一边弯腰把两个半人高的行李箱卸下来,一边扭过头去喊了一声:“贾凡!”

 

“哎!”

 

车后座探出一个小小的西瓜头脑袋,十三岁的贾凡从车里跳了出来。他穿着深蓝色的背带裤和绣着小熊的深色毛衣,脸蛋圆鼓鼓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玻璃球似地转:“爸爸,”他小步跑到男人面前,“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男人和女人一齐被他小绅士似的模样逗笑了。女人蹲下身来,亲了亲他的脸颊,男人则是从后备厢拎了个小皮箱下来,“小男子汉,拿着它,这里面是你的东西,”他将皮箱递给贾凡,“跟爸爸一起上楼去。”

 

“好。”贾凡乖乖地点头。男人提上两个行李箱,和抱着小小皮箱的贾凡一前一后沿着台阶向上走去,他们的房子在一层,因此这段路对贾凡来说并不费力。男人很快打开了门,摁亮了开关。“终于到了。”他说着,一边拍拍手上的灰尘,环视虽然有些简陋,但因为打扫过一遍而显得干净整洁的客厅,“凡凡,你的房间在那里。”他向客厅的西南角方向指了指,“皮箱里面有一些衣服和课本,把它们拿出来,放到你的书架和衣柜里去。爸爸和妈妈就在客厅里收拾东西,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就叫我们,好吗?”

 

贾凡应了一声,抱着皮箱进了房间。

 

把箱子放在地板上,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这个房间显然也已经打扫过一遍,除了一张床以外,还有布置好的书架和课桌椅,角落里放着一个大得有点突兀的旧衣柜,窗帘没有完全拉拢,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被路灯洒下了一片昏黄的马路。他走了过去,朝着窗外望了望,随即拉上窗帘,转身去衣柜里找床单和被子。

 

一拉开衣柜的门,他却愣住了。

 

这个衣柜的结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在中间偏上的地方架着一层隔板,将衣柜分成上下两层。上层码着给他准备好的被褥,而在原本应当空荡荡的下层,躺着一个约莫二十出头,闭目沉睡的青年。他的衣着很整齐,神态平静,五官也非常好看——在形容词还比较匮乏的贾凡小朋友眼里,大概就是天生适合叼着玫瑰花上街骗骗小女孩的类型。和正常人唯一不一样的是,他的皮肤很白,是一种接近半透明的象牙白色,如同浮在沙滩上的粼粼海水一般,衣柜的木质纹理从他的身体里透出来,贾凡不做声地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确定他不是某一个私闯民宅的陌生人,而是一个寄居此处的幽灵。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他反倒松了一口气,就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他搬了个凳子,踮着脚去拿上方的被褥,凳子吱吱呀呀地响,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凡凡,你在做什么?需要妈妈帮忙吗?”

 

贾凡的动作顿了顿,“没什么,别担心。”他扭过头去喊道,一时间分了心,被一个枕头一下砸中额头,他“哎唷”了一声,弯下腰去揉着脑袋,正看到衣柜里的幽灵打了个激灵,缓缓睁开了眼睛。

 

贾凡和他对视了三秒钟。

 

“唔哇哇哇哇哇——”

 

还是幽灵先反应过来,贾凡听他发出一串慌张的叫喊,随即感觉周身掠过一道凉风,幽灵居然穿过他的身体,一下子弹到了天花板上,只露出上半身,像只缩进洞里的鼹鼠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你你你——你看得见我?”

 

只有十来岁的贾凡倒是显得比他淡定很多,虽然他此刻内心的惊讶也不亚于眼前的幽灵。“嗯,”他点点头。跳下凳子将枕头拾起来,拍了拍丢到床上,“不只是你,别的幽灵我也能看见。”他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它们从来不搭理我,开口和我说话的,你倒是头一个。”

 

“怎么了凡凡?”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贾凡的妈妈听到动静,从客厅走了进来。幽灵在天花板上好奇地看着他们,他飘下来,伸出五指在贾凡妈妈面前晃了晃,见对方毫无动静,又一脸失望地飘了回去 。

 

“……没什么。”贾凡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我正在铺床呢,铺完我就睡觉,妈妈。”

 

“那就好。”妈妈回答道。她扫视周围,目光很快落在了贾凡身后敞开的衣柜上,“哎呀,这个衣柜也太大了。”她说,“让你爸爸换成书房那个小一些的吧。腾出的空间正好给你添置一架电子琴。”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似乎打算喊男人过来帮忙。

 

“别别别,”就在这时候,贾凡听见天花板上传来的声音,他抬起头,幽灵不再小心地躲在天花板里面,他有点着急地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小尾巴急切地东摇西摆,“书房里的空气又湿又冷,待在那里准没法好好休息。”他大着担子凑近贾凡,用了有点可怜的央求语气,“小弟弟,别让你妈妈把衣柜挪到那里去,拜托了。”

 

“……等一下,妈妈。”贾凡开口叫住了她,“把这个衣柜放在这里吧,等到冬天我还需要放一些加厚的被褥。”他低下头,顿了一顿,再抬起头来时已经露出了微笑,“我之前看过学校的宣传册了,操场附近就有琴房,我可以在放学后去琴房练琴,不需要买电子琴了。”

 

“好,好的。”贾凡妈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真是懂事,我的凡凡。”她蹲下来摸了摸贾凡柔软的头发,突然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妈妈得回去了。睡个好觉,你明天还要上学呢。晚安。”她急忙起身和贾凡拉开距离,一边快步向外走去。贾凡站在原地,安静地朝她招了招手,“晚安,妈妈。”

 

送走了妈妈,他转身继续铺床。幽灵从上方飘了下来。“谢谢你,小弟弟。”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这个衣柜里晒不到阳光,地方很宽敞,又温暖又舒服,待在这里还真是惬意……啊,你别担心,我以后不会来打扰你的,只是我在这里待了快一个月,人类看不见我,那些幽灵也不跟我说话,实在有点无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贾凡。”贾凡说,他站在床上,高高地扯着被角,努力踮着脚把被子铺开,“你呢?你叫什么?为什么会在我家的衣柜里?”

 

“我叫仝卓。”幽灵回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躺在这个衣柜里面了……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什么也不记得。”他反问贾凡,“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吗?有没有什么头绪?”

 

“童……卓?”贾凡反问道,“是儿童的童吗?”

 

“不是哦,是上人下工的仝,很特别的姓氏哦。”幽灵说到这里,开始摇头晃脑,看上去居然有那么点得意。

 

“这个字不是念quan吗。”贾凡说。他跳下床,打开皮箱,从里面翻出新华字典,“上人下工……原来是这个字,还真是念tong。”

 

“没错。”仝卓凑到他的旁边一起看字典,“不过你这个年纪,恐怕学校里面还没有教过这个字吧,不认识也很正常。”

 

“我认识的。”贾凡有点不服气,“以前老师教过,只是时间太久,我……忘了。”

 

“行吧,忘了忘了。”仝卓两手一摊。贾凡不搭理他了,低头从皮箱里拿出一摞摞书。仝卓还觉得新鲜,又凑过去问他:“喂,贾凡,你看到我不会觉得害怕吗。”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我一直可以看见幽灵吗?”贾凡回答,“我早就习惯了。而且那些幽灵只会待在某个地方重复一些我看不懂的动作,我也听不见他们说话,所以看不看得见它们,对我也没什么影响。不过,像你这样,飘来飘去一刻都闲不住的,倒还是头一个。”

 

“是吗?”仝卓来了劲,又接着问他,“看来咱俩能在这里碰上,还真是巧合中的巧合——你觉得呢,好不容易遇到能说几句话的幽灵,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贾凡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想了想,“你说你不喜欢晒到太阳,可是我也在白天见过不少幽灵,看上去阳光好像并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呀。”

 

“还是多少有一些的。”仝卓托着下巴,“就我自己的经验来讲,好像长久处于阳光之下,以及做一些比较消耗体力的事情,都会让意识变得模糊,”他摊了摊手,“很难形容这个感觉……你看着我,好像飘来飘去,挺轻松的,但是幽灵确实也会觉得‘疲倦’,这种疲倦以意识模糊的形式体现出来,但我也不清楚模糊到一定程度会变成什么样,是死亡吗——幽灵难道也会死亡?”对上贾凡安静聆听的眼神,他笑了笑,“算了,说这些你也不会懂,总之我尝试晒太阳,从某个地方飞快移动到另一个地方,或者去和一只徘徊在路边的幽灵较劲,做这些事情的结果就是意识变得模糊,但是只要睡上一觉,或者回到黑暗里面,我就能很快恢复过来。我猜这就是那些幽灵能够长时间处在阳光下,而不至于消失的原因吧。”

 

“因为它们的动作很缓慢,并且能够在夜晚得到休息,原来如此。”贾凡点头。将书本逐一排列在书架上,他从皮箱的底部抽出小书包挂在椅背上,爬上了床。“谢谢你解答我的疑惑。不过现在已经不早了,我该去睡觉了。”

 

“睡吧。”仝卓打了个哈欠,“老实说,房间里突然多了个新室友,还真有点不习惯。”他嘀咕道,“不过,看在是个还算可爱的小孩子的份上,我倒也能够想法适应适应。”他一边说着,一边又飘进了衣柜,“晚安。”

 

“晚安。”贾凡拉灭了床头灯,钻进了被窝。

 

十分钟后。

 

“嘿!”

 

仝卓猛地从衣柜里钻了出来,他俊秀的眉毛和眼睛拧在一起,努力想装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什么?”贾凡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坐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去摸床头灯。

 

“什么嘛,一般的小孩子在这种时候不该害怕得放声大叫吗。”仝卓有点失望地缩回去,“我要收回对你有点可爱的评价了。”

 

“……”贾凡不知道怎么吐槽这个外表看上去还比自己大上十来岁的幽灵的幼稚行径,但是转念一想,对方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待了这么久,恐怕是有点寂寞的吧,所以遇到一个能和自己说说话的人,才会忍不住跃跃欲试想闹腾的心情。想到这里,他不再多说什么,“睡吧,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嗯。”衣柜里传来有点沉闷的声音,贾凡笑笑,明明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几出头的学生,怎么像是哄小孩子入睡的大人似的。他钻进被窝,一路颠簸的疲惫这才涌了上来,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就是老师和大家提到的的转校生,贾凡。接下来贾凡小朋友将在三班这个温暖的大家庭和大家一起学习,一起生活,我们鼓掌欢迎他好不好?”

 

“好!”

 

“那贾凡,”老师四处扫了一眼,指了指前排一个空出的位置,“你就坐在那里可以吗?”

 

“好的。”贾凡点点头,背着书包走到位置上。旁边的女孩看上去有些紧张,转过身来和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有点结巴。贾凡听她的声音细如蚊蚋,主动伸出手和她握了握。“很高兴认识你。”他微笑着。女孩握上来的手冷得像一块冰。贾凡心里觉得有点异样,但他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什么也没有说。

 

“芳芳!阿茜!你们看,花坛里的花开得多漂亮啊!”

 

“哼哼,看你们这么高兴,根本不知道这个花坛有什么故事吧?”

 

“这花坛能有什么故事呀?阿勇,难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不过这个也是从六年级的表哥那里听说的。据说啊,以前咱们学校有个三年级的女生,她爸爸妈妈离婚了,她和她姥姥一块住,姥姥每天很晚才能来学校接她,她就一个人在漆黑的学校里面,一边做作业一边等姥姥接她回家,结果有一天,姥姥来学校,却没有接到她,姥姥就找呀找呀,后来怎么找都找不到,就拉来了老师一起找,最后你们猜怎么样?”

 

“哇……怎么样了?”

 

“第二天,老师发现她死在花坛里啦!”男生猛地作出个狰狞的鬼脸,把三个听得入神的女孩子吓得往后一跳,“她的手脚掉得到处都是,就像这里的花一样多!花坛的土都是红色的,后来这里长出的花也就都变成红色啦!”

 

“呜呜呜太可怕了……”三个女生听到这里,吓得抖了几抖,胆子小的一个已经忍不住开始哭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来了……芳芳阿茜,咱们去别的地方玩吧!”

 

“好!”

 

等男孩和女孩们都离开后,贾凡才收起了饭盒,从走廊上慢慢站了起来。

 

花坛里面种的是月季,月季本身就是红色的——这几个傻瓜,一看就没有认真听常识课。他摇摇头,慢慢地走到花坛边上。

 

花丛里的月季正当盛开时节,一丛丛争奇斗艳,红得煞是好看。

 

不过,要说这个故事确实没有存在过,那也不一定。他这样想着,抬头望向花坛的正中央,一个穿着白裙子,看上去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女孩子站在那里,她戴着红领巾,背着粉红色的小书包,手里还握着一本三年级语文课本,小脸上浮现出焦急的神色,一边不停地东张西望,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喂!”贾凡遥遥地对她喊了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在等谁?”

 

女孩子没有回应他,打从一开始,她就只是站在那里,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张望的动作,对于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贾凡对此并不意外,从小到大,他做过不止一次这样的尝试,可是每一次都徒劳无功。他叹了口气。花坛边躺着一株被折下的月季,花瓣上还沾着很新鲜的泥土,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他拾起花朵,轻轻地放在小女孩的脚边,背着书包离开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贾爸爸在厨房里做饭,卧室里传出妈妈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贾凡走进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红色的夕阳将整条街道都浸透了,也透过窗户照在他白白软软的,稚嫩的小脚丫上。仝卓盘腿坐在窗台边,他应该是悬浮在地板上的,可总想把自己弄得更接近一点人类的模样。看到贾凡走过来,他挥了挥手,冲自己的新室友打了个招呼:“嗨,小弟弟,今天上学开心吗?”

 

“挺开心的。”贾凡一面回答他,一面把作业本拿出来。一时有点冷场,仝卓搜肠刮肚,发现自己并没有关于学校生活的具体记忆,他搓着手站了起来,“你几岁了?”

 

“十三岁,上六年级。”

 

“六年级?”仝卓重复了一遍,“六年级的孩子只有这么高吗?你看上去像是三年级。”

 

他这一说,贾凡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我以后会长高的。”仝卓发现他不服气的时候就会皱起眉头,微微撅着嘴,整张小脸皱在一起,撒着娇似的,“并且还会长得很高很高,说不定比你还要高,仝卓先生,请不要小看我。”

 

仝卓觉得有趣,抱着臂笑着看他:“真的?”

 

“科学书上都是那么说的。”贾凡说。他拿着课本走到门边,压着头顶,在门框上用笔划了小小一道横线,“你就瞧好吧。”

 

“在说什么呢,凡凡?”不远处传来女人和蔼的声音。贾妈妈披着衣服,微笑着从卧室走了出来。

 

“没什么。”贾凡赶紧放下手里的课本,“我在量身高呢。”

 

“突然开始在意身高,是有哪个漂亮女孩子看上我们家的小可爱了吗?”妈妈弯下腰,笑眯眯地调侃他。仝卓支着耳朵,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听到这里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

 

“妈妈!”贾凡的耳根有点发烫,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看着她。

 

“好了好了,妈妈不开你的玩笑了。”笑过之后,贾妈妈的心情似乎变得更好了,她慈爱地摸了摸贾凡的头发,“不过啊,现在的凡凡真是比之前精神了好多呢。你小的时候,总是喜欢自言自语,还指着空气说这里有人,那里有人的,爸爸和妈妈当时可被你吓得不轻。”

 

“……那是小时候的恶作剧罢了,我现在已经懂事了,不会再做那些事情了。”贾凡踮起脚,用自己小小的手臂,努力抱住了妈妈,将自己的头埋在对方的臂弯里,“让你担心了,妈妈。”

 

他看上去是如此乖巧与沉静,贾妈妈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语。她慌忙推开贾凡,背过身去,贾凡只看得见她肩膀一阵又一阵的剧烈起伏。“回卧室休息吧,妈妈。”他轻轻帮她拍打着背部,“吃晚饭的时候,我会来叫您。”

 

送走了贾妈妈,贾凡转身回到房间里。仝卓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了天花板上,他悄悄地观察着贾凡,小小的男孩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脸上飘过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忧愁。他不再整理课本,而是走到窗边,趴在窗台上,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西沉的落日将城市染得如红宝石般晶莹透亮,来来往往的行人步履匆匆,没有人会抬起头望一眼这个孤单的,位于城市小小角落里的男孩子。

 

“这个窗台还真是空荡荡的啊。”仝卓从上方飘了下来,站在了他的身边。

 

“是啊。”贾凡轻轻吸了吸鼻子,他眨眨眼睛,那点寂寥很快从他脸上消散了,他又恢复到了平日的神态,“爸爸说,改日会帮我买些仙人掌放在这里。”

 

“是个好主意。”仝卓点头。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还没有感谢你帮我保住了这个衣柜——作为报答,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他说着“呲溜”一下又蹿到了半空中,像是炫耀自己上天入地的本事似的,“啊,不过,”他赶紧补充道,“不能是犯法的事情哦——还有偷窥暗恋的女孩子和抄考试卷子也不可以!”

 

贾凡又好气又好笑,“仝卓先生,你到底几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仝卓见他沉思了片刻,大概确实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这样吧——你看见那位站在马路边的老奶奶了吗?”

 

仝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贾凡所在的房间紧挨着一条街道,街道对面是一个制式与他所在的地方相仿的小区,中间以斑马线相连接——在斑马线的那一边,靠近对面小区大门的地方,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佝偻着背,手里提着一个绣花的布袋,颤颤巍巍地在路边走着,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仝卓一眼就看出她并非人类,她的身影半透明地悬浮在众多被拉长的人影之中,来往的人群或是对她视而不见,或是迎面走上去,并没有侧身避让的意思,随后,他们都毫无阻碍地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看见了。”他说。

 

“我想知道她在说什么。”贾凡说。他房间的窗户正对这条马路,他从昨天起就在注意这个窗外的幽灵,只是仅靠他自己的话,是听不见幽灵的声音的,但如果加上一个仝卓,或许就能够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好办。”仝卓点点头。贾凡看他轻巧地飘了下去,穿过马路,附耳在老人身边转了几周。他似乎还想去扶一把看上去随时会摔倒的老人一把,但是对方对他不闻不问,依旧只是目不斜视地来回走动,最后仝卓又飘了回来。

 

“她一直在重复说“金盏花”。”他皱着眉头,“我问她是不是想要花,花在什么地方,她也不回答我。”

 

“就这样,没别的了?”

 

“没有了。”仝卓摇摇头。

 

“‘金盏花’是什么意思?”贾凡托着下巴,“难道她是在找哪里有金盏花?”

 

“那恐怕挺困难的。”仝卓摊手,“我之前在四周游荡了一阵,街边种的都是茶花和梧桐树,并没有什么金盏花,也可能会有人种在自己家里吧。总之大街上是绝对找不到金盏花的。”

 

“凡凡!”

 

贾凡正想和他再讨论几句,却被门外传来的呼喊声打断了。他赶紧从窗台跳下来,一溜烟跑到厨房:“有什么事吗爸爸?”

 

“来得正好,”贾爸爸正在炒菜,抬手在围裙上抹了抹,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家里没有葱了,去,到菜市场帮爸爸买把葱回来。”

 

“好的。”贾凡应了一声,从爸爸手里接过硬币,仝卓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门。菜市场距离小区不过几百米路程,走在路边的时候贾凡又特意朝对面看了几眼,茶树还未来得及长出花苞,半人高的叶子墨黑墨黑的,巴掌大的梧桐叶是一片火烧似的橘黄,路上的行人已经渐少了,老奶奶佝偻着孤零零地站在马路边,像一支无人问津的金盏花。

 

他在菜市场里买了一把葱,沿途经过花店的时候,却被店门口的招牌吸引了注意。

 

“叔叔,”他走进店里,“你这里卖金盏花苗吗?”

 

“卖啊,”店主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听到动静后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小弟弟,你要买几棵?”

 

贾凡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硬币,数了数,“没有多少钱了,叔叔,给我拿一棵吧。”

 

“没事,反正堆在这里也没人要,我再送你一棵。”店主爽快地说道,“小弟弟,以后多来叔叔这里买花啊。”

 

“好。”贾凡应了声。趁着店主包装花苗的当口,他开口问道:“叔叔,你说这花‘堆在这里没人要’,是什么意思?”

 

“害,我在这里开花店十多年,原本这镇子上,就没人鼓捣这种花,我也从来不进货。”店主倒也健谈,“大概两年前吧,附近搬来个老太太,隔三差五就来我这,问有没有卖金盏花的,托着我帮她进几棵,我看她也挺照顾我生意的,去外地进货的时候,就捎带着多进几棵花苗,这老太太不太会养花,每次从我这问了养花的诀窍,过段日子就又来买花苗,说这一次又没养成活,我吧,也就每个月就帮她带点花苗过来。”店主说到这里,摊了摊手,“原本我估摸着,上个月她就该来我这里买花苗的,可都到今天了,她还没有来,我也实在没什么精力摆弄这些花了,没办法,只好低价处理掉了。”

 

“原来是这样。”贾凡若有所思地点头,“叔叔,你说的那位老奶奶,是不是住在XX小区?”

 

“对,她就是从那儿过来的。”店主连连点头,“姓陈,看上去六七十岁的样子,头发都白了。怎么,小弟弟,你认识她?”

 

“我也住在那里,之前在小区里见过她。”贾凡不得已说了个谎,“叔叔,你知道她家的具体位置吗,我回家的时候,可以把这些花苗带过去给她。”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想想啊……”大概因为眼前是个小孩子的缘故,店主也不疑有他,歪着头沉思了片刻,“她好像提过一句,自己住在12栋,具体几单元几层……抱歉啊,我也记不清楚了。”

 

“好的,我去找找看,”贾凡从对方手里接过袋子,“谢谢叔叔。”

 

他提着花苗和袋子,穿过马路走进了对面小区,没走几步,他很快看见了挂着数字牌“12”的那一栋,沿着居民楼走了一圈,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家的阳台上。在不显眼的位置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七八个花盆,看上去已经多日无人打理,盆里的植物耷拉着蔫蔫的叶子,橘红色的花苞七零八落地挂在枝头。贾凡眼看天色不早,他记下了楼层数,便回家去了。

 

第二天放学后,他和仝卓径直找到了那户养着金盏花的人家门口。

 

他敲了敲门,屋里面很快有了回应。来开门的是一个和贾凡的妈妈年纪相仿的女人,然而和贾妈妈整洁精致的装扮不同,女人看上去有些憔悴,随意挽起的头发,不加粉饰的面容,身上的围裙似乎是被油烟熏黑,东一块污渍西一块污渍。看到门外站着个自己不认识的小孩子,她有些意外:“小朋友,你找谁?”

 

“阿姨好,”贾凡礼貌地鞠了个躬,“请问陈奶奶是住在这里的吗?”

 

“啊……”女人愣了愣,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她以前……啊,是的,她住在这里,”她支吾着点点头,“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她每个月都来我爸爸的店里买金盏花,”贾凡说,“可是上个月她一直没有来,我爸爸马上要去外地进花苗了,就托我来问问她,这个月的花苗还需要帮她带一些吗?”

 

“哦,原来是这样……小弟弟,谢谢你过来一趟,”女人回答,她的眼神躲闪,似乎并不想提到这个话题,“不需要再买了,她不会来了。”

 

“好的。还有一件事情,”贾凡犹豫了一下,“陈奶奶以前很喜欢金盏花的。我刚才路过楼下,看见您放在阳台上的那些花,它们看上去快要死了,可不可以麻烦您把它们照顾得好一……”

 

“她喜欢那些花跟我有什么关系!”女人突然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像是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一般,甚至连眼前的贾凡被她吓了一跳这一事实也没有在意,“活着的时候就只知道给我添麻烦……”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如同神经质地沉浸在某种思绪中似的。“看起来,眼下不是个适合交流的时机啊。”仝卓在他耳边小声说,他的话也切中了贾凡的想法,他后退一步,打算先行离开。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妈妈?”

 

贾凡转过头去,在他身后站着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男孩子,身上穿着梅熙小学的校服,那张脸有些面熟,贾凡发誓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男孩有些发愣地站在原地,似乎一时搞不清楚眼前是什么情况。

 

“啊,阿勇,你回来啦。”还是女人率先打破寂静,她慌忙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越过贾凡将男孩拉进屋内,“快吃饭吧,今晚爸爸也不回家,等你很久了。”她一边推着男孩,一边转头和贾凡说,“不好意思啊小弟弟,回去告诉你爸爸,我们不买花了,你下次也别来了。”说完,她“砰”地关上了门,把贾凡和他来不及说完的半句“再见”一并关在了门外。

 

安顿儿子上桌吃饭之后,女人一个人悄悄地走进了角落的房间。房内的东西都被收了起来,倒显得原本狭小的地方空旷了几分。简陋的桌椅和床板来不及搬出,桌上立着一个简单的画框,唯独画像里的黑白照片栩栩如生,对着女人露出沧桑脸庞上的笑纹。

 

“你啊,”女人叹了口气,走到桌前,桌上摆的水果已经有一些干瘪,她将那些水果收进袋子里,一边自言自语,“一天到晚就知道摆弄那些花啊草啊,死了还要托人让我来照顾你的东西。”她见桌上蒙了些灰尘,又从角落里掏出块抹布来擦,“昨天过五七的时候,你的衣服我都叫人烧了干净,现在看来,这些劳什子东西也该一并扔了才好。我起早贪黑在外头打工挣钱,孩子在学校里头也不争气,他爹一天到晚只知道赌,输了就偷家里的钱,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的辛苦?活着是个累赘,突然就出车祸走了,人没了,留下一大摊子事,到了还不让我省心。”她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默默擦着桌面,再抬起头来时,正对上画像里老人盛满笑意的眼睛。

 

几滴眼泪溅在玻璃上。

 

“妈妈啊……”女人捂着脸,双肩颤抖,她竭力将声音压在掌心里,不去惊动门外正大快朵颐的儿子,“你以为女儿不想待你好吗……你以为我不想好好照顾你,让你能过上享福的日子吗……”

 

四下昏暗无光,女人低低的抽泣回荡在房间里。仝卓在墙角待了一会,悄悄退了出去。

 

“车祸?”贾凡问道,“你听清楚了,那个女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没错。”仝卓回答。

 

“所以陈奶奶是出车祸死亡的,之所以她死后会一直留在这里,是惦记那些没被自己照顾好的金盏花,这就是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贾凡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幽灵,“那就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马路旁了,说不定这里正是车祸发生的地点。”

 

仝卓想点头,可想到什么似的,他又摇了摇头,“不对,还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

 

“什么?”

 

“陈奶奶出现的地方不对。”仝卓解释说,“我曾经见过人死亡之后,那些幽灵是怎么从他们原本的身体里面脱离出来的,有些幽灵停留一会儿,就在空气中消失了,还有一些则会去到某个固定的地点,一直留在那里,就像陈奶奶这样——我一开始想不通这是为什么,直到我看到一个在匆忙赶路时被花盆砸死的男人,在死后一直停留在他重病的妻子床边的时候。”

 

“你是说,”贾凡一点即通,“幽灵会在死后依然留在世间的理由,是因为生前还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所以它们徘徊的地点,也应该是和执念有关的地点?就像你所说的这个男人,他的执念是病床上的妻子,所以他会出现在妻子的床边,而不是自己被花盆砸死的地方。”

 

“没错,”仝卓点了点头,“所以,如果陈奶奶真的是惦记自己无人照顾的金盏花,就应该出现在自己家的阳台上,而不是发生车祸的马路边才对。”

 

“你说得对。”贾凡赞同,“看来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突然转头问仝卓:“那个女人是不是说了‘五七’?”

 

“是的。”

 

“五七……”贾凡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过去翻墙上的挂历,“五七三十五,按照这个数字从昨天开始向前推算,7,6,5……没错,上个月的5号,这应该就是陈奶奶出车祸的日子。”

 

仝卓也凑了过去,“可是,推算这个时间有什么意义?”

 

“去查之后几天的报纸,一定会有相关的报道。”贾凡说着去拿书包,“陈奶奶的女儿那边不能再去了,所以无论报道里有没有有用的线索,我们都得去看看!”

 

梅熙镇公立图书馆位于城市的东南角,这里收藏着十余年来当地发行过的所有报纸期刊的复印件。贾凡踮着脚,向柜台上递出图书卡,“姐姐好,”他奶声奶气地说道,知道仝卓一定又在后面偷偷笑自己的身高,“我想看一下上个月5号左右梅熙日报的复印件,可以让我进去吗?”

 

“哎呀,真是可爱的孩子,”柜台后的小姐姐笑眯眯地探出身子,“不过啊,小弟弟,这里是阅览室,年满18岁才能进的,你还是回去吧。”

 

“是我爸爸让我来的,他是梅熙大学历史系的教授,需要一份梅熙日报上的新闻作为资料,”贾凡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里的笔记本,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姐姐,我抄完新闻就回去,不会把里面的东西碰坏的,你这么好看,心地肯定也很善良,就放我进去一会儿嘛。”

 

贾凡还没长开的脸蛋上带点婴儿肥,看上去软乎乎的甚是可爱,一张口嘴巴又甜,小姐姐被夸得心花怒放,恨不得伸手捏捏他的小脸。“好吧,那我就破例一次,”她挥挥手,“要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到别人哦,小弟弟。”

 

“嗯!”贾凡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地跑了进去。仝卓啼笑皆非地跟在他身后:“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手。”

 

“非常手段。”贾凡说,回想自己刚才的表现,他一阵恶寒,赶紧抖了抖鸡皮疙瘩,“一般我可轻易不用。”

 

“效果拔群。”仝卓夸奖道,“不过你下次说谎的时候,记得控制下表情。”

 

“什么?”贾凡蹲下身去数一列列抽屉上标记的年代数字,一边应和着仝卓的话。

 

“你每次说谎之前眼神都会不由自主往上飘,”仝卓凑过去和他一起找年份,“先向左上,再向右上,来回两次——第一次看见的人或许不会发现,多看几次就很容易看出来了。”两个人的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在了最底下的抽屉上。

 

“找到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贾凡趴在地板上,拉开了抽屉,很快地从里面抽出了保存八月份梅熙日报的那一层,没翻几页,两人很快就找到了8月6日报道车祸的新闻,在若大的报纸上面,只占据了豆腐块大小的一个版面。

 

两人花了几分钟迅速读完了它。“你看出了什么问题?”贾凡扭头问仝卓。

 

“死亡的时间和陈奶奶的行为都很奇怪,”仝卓伸出半透明的手指,在报纸上点了点,“报道显示,陈奶奶是在所住小区门口过马路时,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撞死的,当时时间是夜里10点13分,这个点附近的超市和市场都已经关门了,路上也已经几乎没有人了,陈奶奶身为一个老人,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个时间往外走?”

 

“我也有同感。”贾凡说,他指了指报道的另一行,“你看这里,有一些对于陈奶奶家邻居的采访,都说她腿脚不太灵便,视力也不好,除了白天偶尔去市场买菜之外,基本从来不走出家门。”

 

仝卓点了点头,“我想警察也是综合考虑了这些原因,最后认为这起交通事故属于意外吧,因为恐怕连司机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会半夜出现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问题的关键是,有什么能让她非出现在那里不可的理由?”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当然,如果此时有旁人走过,只会认为有个行为古怪的孩子在这里自言自语罢了。贾凡和仝卓面面相觑,突然,一张面庞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是陈奶奶家门口遇到的男孩,他之前在学校的花坛边见过对方一次。贾凡一拍大腿:“或许我们还有别的办法。”

 

“说吧,”贾凡坐在肯德基里,背景音乐的摇滚歌手吼得嘶声力竭,对面的男孩子专心致志地啃着一个鸡腿,五根手指沾着亮晶晶的油水,“你找我干嘛?”

 

“你姥姥出车祸的那天晚上,你就在家里对吧?”贾凡问道,对面狼吞虎咽的阿勇点了点头,“你姥姥出门之前,家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啊,”阿勇吞下一大块鸡肉,呲溜呲溜吸着可乐,“后来警察都来问过了,你去找他们不就知道了。”

 

贾凡叹了口气,看着对面满面油光的小胖子,摸了摸自己的钱包:“一杯草莓圣代。”他说。

 

“行吧,那我再说一遍好了。”阿勇犹豫了一下,很快被草莓圣代的诱惑打败了,“那天就跟平时一样嘛,我跟我妈一起吃晚饭,吃完晚饭,等她收拾了桌子,我就在客厅里做作业,然后嘛……”他有点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我爸就回来了。”

 

“之后呢?”

 

“就跟平常一样,喝醉了,回来跟我妈要钱,我妈说没钱给他,他俩就打起来了,我爸朝我妈扔了不少东西,乒铃乓啷的,”阿勇又吸了口可乐,他似乎已经对自己叙述的事情习以为常,语气平淡得不像是个小学生,“不过反正他喝多了就这样,后来我妈被他推到地上,手臂磕肿了,就趴在地上哭,我爸从抽屉里抓了点钱,几百吧好像,我也不知道我妈在那里放了多少,总之拿到钱他就走了。”

 

“等等,”贾凡打断了他,“你姥姥不是也在家吗,这个时候她在哪里?”

 

“在自己房间待着吧。”阿勇回答,“反正她也打不过我爸,我妈说,她出来也只会添乱,叫她没事别出房间,也别四处乱走,磕了碰了还要花家里的钱治。”他又咬了一口鸡腿,一脸无所谓,“不过那天我爸扔了不少东西,好像有几样都丢到窗外去了,动静挺大的,可能她也听见了吧。我爸拿钱走后她就出来了,还想去扶我妈……连我都知道我妈那时候还在气头上,一点就着,最好别招惹她。她那时候背对着我,应该是跟我妈说什么话吧,声音挺小的,我也没听见说了啥,就听见我妈吼了她几句,什么‘别管我’,‘先管管你自己吧’之类的,然后她就不吭声了,又回房间去了。哦,对了,差不多就这时候吧,我听见闹钟响了,我妈就从地上爬起来了,因为晚上十点钟她要催我睡觉,我就回房睡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他说,他爸爸和妈妈吵架的时候,往外边扔东西了。”仝卓凑到贾凡耳边说,“你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丢掉的是什么东西,后来拿回来没有?”

 

“好。”贾凡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又问阿勇,“你看清楚你爸爸当时往外丢的东西了吗?”

 

“没吧……”阿勇想了想,“他俩三天一吵五天一打的,我早没兴趣看了。不过那个都是些堆在角落里的东西,我妈从来不动,应该没什么值钱的。后来也没拿回来,估计我妈早忘了这回事了。”

 

贾凡站在马路边上,他和仝卓一起仰起头来。马路对面是陈奶奶所住的小区,正对着他们的正是12栋居民楼,目光稍稍上移,就能看到陈奶奶和阿勇家所在的楼层。家里应该是没有人,透过窗户只能隐约望见黑黢黢的客厅。贾凡指着窗户,比划了一个抛物线的形状。

 

“这个应该是高中课本的知识了……虽然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我还可以估计着算一算。”仝卓摸了摸后脑勺,“一个成年男人能够举起的最大重量,抛掷的速度,结合陈奶奶出门后的前进路线……如果当时阿勇爸爸确实往窗外扔了什么东西,它最远应该落在这个花圃里面。”

 

“可这里好像什么也没有。”贾凡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他的裤子上已经沾了不少落叶和木屑,一遍又一遍地拨开草丛,他四处查看着。“你确定计算不会出错?”

 

“不会的。只是毕竟过了这么久,哪怕有什么东西,说不定也已经被清洁工收走了,或者根本就是掉在马路上,被压碎了也说不定。”仝卓给他泼冷水。

 

“再找找看,说不定还有遗漏的地方。”贾凡执拗道。他弯下腰来,更仔细地搜索着每一片草丛。仝卓飘在更高处,这个视野使得他能够更全面地观察四周。马路的这边是贾凡埋头搜索的花圃,旁边是人行道,一道墙壁将贾凡所居住的小区和人行道隔离开去,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越过墙头,飘到小区里面去了。

 

“别找了。”几分钟后,他从墙壁里探出半个身子,招呼贾凡,“我好像发现你想要的东西了。”

 

“在墙的那边?为什么会在那里?”贾凡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怎么确定这就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想,应该是附近的流浪狗把它拖过来的吧。”仝卓说,贾凡很快注意到墙壁的一角有些松动,几块砖头随意地散落在四周,“托它们的福,这些东西没有被清洁工给拿走,不过你要想从狗窝里把它们掏出来,恐怕还得费点功夫。至于,为什么说它们就是咱们要找的东西嘛,”仝卓卖关子似的打住了话头,“你过来看看就明白了。”

 

“咚咚咚。”

 

“来了!”

 

敲门声响起,女人下意识地应了声,她放下锅铲,关了火,走到客厅去开门。

 

门打开了,外面站着的是几天前来造访过她的“花店老板的儿子”。又回想起自己那天失控一般的举止,焦躁的情绪窜上心头,女人顿时觉得有些厌烦:“别闹了小弟弟,”她后退一步,正打算关上门,“都说我们家不需要——”

 

“这些东西是你的吗?”

 

“什么?”

 

“我说,”趁着女人愣神的当口,贾凡又往前走了一小步,他一只手把住了门框,缓缓把门打开,“这些东西是你的吗?”

 

女人这才看见,他的怀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盒子掉了漆,看上去已经相当陈旧了,四个角上还有很多磕碰和刮擦留下的痕迹。盒子里面七零八落地放着一些玩具,其中不少也已经被摔坏了,显见都是后来拼凑起来的,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带着金盏花的纹样——鼓面上画着金盏花的拨浪鼓,穿着金盏花纹布裙子的娃娃,生锈的金盏花涂饰存钱罐,还有用印着金盏花的糖果纸叠成的星星和千纸鹤……

 

“啊……”女人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这些东西,我还以为已经丢掉了……你是从哪里……”

 

“我是在楼下找到它们的,那天你和你丈夫争吵的时候,他把这些东西从窗户丢了出去,”贾凡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铁盒,“它们没有被丢掉,陈奶奶一直把它们藏在家里,我想,她那天就是为了找回这些东西,所以才悄悄地出了门吧。”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很喜欢金盏花,妈妈没有钱,可她总是想办法帮我找有金盏花的玩具,别的小孩买不起的拨浪鼓和零钱罐,那时我都有,她还会用攒下的布料替我的娃娃缝衣服……”女人慢慢地蹲下身来,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面涌出来,“我都忘记了……只有她还一直记得……她一直念叨着要种金盏花,原来……原来也是因为这个……”

 

贾凡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而后弯下腰来,将铁皮盒子放在面前这个无助地哭泣着的,如同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小女孩一般的女人面前:“您有一个很好的妈妈,”他轻声说道,“我把她留下的礼物还给您,希望您能好好珍惜。”

 

他说完就要转身离开,刚走下几级台阶,又被叫住了。“等等!”女人抹着眼泪站了起来,“谢谢你,小弟弟。”她的眼睛红红的,“谢谢你帮我找回这么重要的东西,阿姨给你拿些水果带回去吧,很新鲜的。”

 

“不用了,阿姨。”贾凡摇了摇头。

 

“不过,”他顿了顿,像是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把阳台上的金盏花送给我吧。”

 

“你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重新变得快乐,请你乐观而勇敢地生活下去吧,因为这才是她用心打理那些金盏花的目的所在,是她真正的心愿——我原本以为你会对那个女人这么说。”仝卓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和阿勇见面的时候也是,那个小屁孩根本不关心发生在自己爸妈和奶奶身上的事,我还以为你会说教他一顿。电视剧里面不都这么演的吗。”

 

“说了也没有用,”贾凡回答,他的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金盏花苗,“妈妈曾经告诉过我,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得像我们一样,有些人就像种在花圃里面的茶花,可以得到园丁的照料,享受很多很多阳光,新鲜空气和水,有些人只能开在峭壁上的裂缝里,在很干涸的地方,风一吹就会死去。不应该以自己的快乐和幸福为借口,去干涉别人挣扎着,拼命活着的痕迹——因为从悬崖上开出的,干枯的小小的花朵,很可能就已经是他们能够做到的全部了。”

 

仝卓听他说出这一番话,一时竟沉默了下来,半晌,他点了点头,神色里有点佩服:“看不出来啊,你年纪不大,懂得倒还挺多的。”

 

这一次贾凡没有回应他,不远处就是通往对面的斑马线,陈奶奶的幽灵徘徊的地方。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四下早已没了行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把这些花带走了,”他轻声说,“来年,金盏花一定会盛开在这座城市里——只要有用心照料它们的人的话,金盏花就一定会盛开。”

 

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永远不能传到老人的耳朵里,可是,路边的幽灵却仿佛真的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贾凡和仝卓看见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微笑,她背着手,仿佛终于了却了某桩沉重的心事一般,背对着二人慢慢地走远了。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缓缓地融化在了金黄色的,温暖的夕阳当中。

 

“这么看来,这件事情就算是真正结束了。”仝卓目送着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他转过头来,却发现贾凡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由得凑过去喊他,“……贾凡?”

 

贾凡低着头,仝卓看到他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他吸吸鼻子,迅速地抬起袖子擦着眼睛,却还是有几颗泪珠从脸颊滚落到地面上。“……没什么。”他冲仝卓挤出笑容,“咱们回去吧。”

 

原来他在哭。仝卓“嗯”了一声,跟在贾凡的身后,他静静地想着。他是在为陈奶奶对女儿的爱流泪,为阿勇妈妈的遭遇流泪,为阿勇的不幸流泪,还是说——是在为他们三人流泪?因为他愿意去理解,去同情所有人的痛苦,所以不会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谴责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将这种悲伤默默承受下来,宁愿独自为此哭泣。仝卓默默地看着对方小小的背影,这个孩子的内心里,藏着的是多么过分的温柔啊。他想,或许,上天给予他一份如此特殊的能力,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

 

贾凡将金盏花苗埋进花盆里。原本空荡荡的窗台上,柔嫩的花苗在风中绽出一点浅绿的,属于生命的色彩。来年金盏花盛开,所有路过窗台下的人们,都能够看见这些芬芳而美丽的花朵。下班回家的母亲牵着女儿的手从马路边走过,她们的欢声笑语传进贾凡和仝卓的耳朵里。

 

“妈妈妈妈!你看!这次语文考试我拿了一百分!”

 

“我的宝贝真了不起!说吧,这次想要什么奖励?”

 

“我听明明说,她妈妈给她买了新的掌上游戏机,妈妈,我也想要一个!”

 

“明明妈居然给她买游戏机了吗?”母亲笑着刮了下女儿的鼻头,“你们呀,现在可以玩的东西真多。妈妈小的时候,只能玩玩拨浪鼓,布娃娃之类的玩具呢!”

 

“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女儿撅起小嘴,摇着母亲的手臂,“妈妈,你就给我买一个游戏机嘛!”

 

“好吧好吧,妈妈给你买,”母亲架不住女儿的撒娇,“不过可说好了啊,游戏机买了,学习可不能落下!”

 

“喔噢!”女儿欢呼起来,“妈妈最好了!谢谢妈妈!妈妈是天底下最爱最爱我的人了!”

 

“你啊你……你要买什么东西,妈妈还能不答应不成?谁叫你是妈妈最爱的心肝宝贝呢。”

 

“哈哈哈哈哈哈……”

 

【01 金盏花盛开的季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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